等待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何以为家,以何为家?

“这是个美好的世界,值得我们为之奋斗。我同意后半句” 这句话是大卫芬奇的名片《七宗罪》中摩根弗里曼所说,这也是我想对《何以为家》中的小男孩赞恩说的。“必须政治的拍电影”,这样的电影不满足于“造一个梦”,而是将电影中的现实和实在的现实紧密的联系起来,让看电影的人可以以电影为窗口,去审视这个并不完美甚至是丑陋的世界,并以电影为依据和纲领,做出确实可行的改善现实的行动。娜丁·拉巴基的这部电影延续了“电影绝不仅仅是一个梦”的另一条电影传统,在好莱坞电影占据全球绝大部分观众视野的同时(刚好奥斯卡刚刚结束,现身说法好莱坞的虚假和无力),让我们看见电影的另一种可能。

影片的故事发生在黎巴嫩,几乎不用详细介绍,仅仅是这个名字,就已经说明了很多,战争,贫穷,破落,宗教冲突,移民等等。但这种粗暴的简化正是值得警惕的,因为很多西方电影将大众印象中的黎巴嫩做“符号化”“奇观化”处理,描绘出一幅充满异域风情的画卷,满足那些养尊处优的观众的优越感和表面高尚实则是逃避的虚伪的善良,同时将他们的刻板印象更加板上钉钉,顺便宣扬一下西方的主流价值观和个人(国家)英雄主义。

导演生于长于黎巴嫩,对自己民族和国家的灾难深有体会,将这种体会近乎直接的搬上银幕,就有了这样的电影。所谓“搬上”银幕是指电影的拍摄方式,在很多地方都能感受到“时间-电影”的存在,不仅仅是近乎纪录片的拍摄手段,还有取材真实带来的真切感受。

《何以为家》这部电影被赞是“眼泪收割器”,历时5年创作完成,全部用非专业演员,电影基本上采用纪录片的形式,记录了一位12岁的黎巴嫩少年赞恩的成长过程,其中呈现了很多中东地区贫民窟里不为人知的困难,包括没有身份证的穷人流离失所的生活、11岁的新娘嫁给大叔后死亡、黑人妈妈为了生存抛弃孩子等等悲惨情节。整部剧看下来,如同在看真实版的“悲惨世界”,黎巴嫩诗人纪·哈·纪伯伦有一句箴言形容的很贴切,“珍珠就是痛苦围绕沙粒建造的庙宇”。 

与此相同的是对于黎巴嫩真实环境的取景,几乎能让我们感受到黎巴嫩的“空气”。电影是视听时空艺术,其呈现手段无非是摄影技巧和声音手段,但好的电影通过这两项技术手段“再现”一个真实时空,以至于观众产生“错觉”,以为自己真的可以“闻到”和“触到”电影里的环境。这就需要导演尊重故事发生环境的“真实存在”,将自己作为一个“选择者”而不是“创造者”或者“改造者”。

片中用大量写实的镜头表现赞恩生活的逼仄肮脏的环境,爸爸妈妈用破旧的床单遮起来,夜里他们在旁边做爱,隔壁便是五六个孩子蹬着眼睛听,12岁的赞恩懂事地捂上弟弟妹妹的耳朵,嘱咐他们睡觉吧。赞恩最爱他11岁的妹妹萨哈,当他看到萨哈睡过的床单上有经血后,便主动去商店偷卫生巾给她用,还教她怎么垫卫生巾,并告诉萨哈一定不能让妈妈知道,因为,一旦父母知道她“开花”了,便会把她卖掉。赞恩虽才12岁,但他可以清晰地感受到这个世界的恶意,并执着地保护他爱的妹妹。然而,他毕竟是个孩子,他的妹妹萨哈还是被卖给了比她大的多的杂货店老板阿萨德,不久后因怀孕大出血而死亡。

看这部剧胸口闷闷的,像是想要寻找出口而始终不得的沉闷。但对于别人的苦难,我们只能说是同情,正像王源说的:“每个人都有别人不懂的,无法感同身受的无力与孤独。”

真正变得非常刺痛,是那对黑人母子的出现。

那位黑人妈妈身上有太多母亲的影子:她身上承担着生活的重担,她要工作养活自己的家庭和孩子,需要在工作的间隙用挤奶器给年幼的孩子挤奶;即使生活已经很艰难,仍然从孩子可爱的笑容里享受着为人父母的快乐,孩子吸允乳汁时的快乐也是妈妈的快乐;她还有很多没有办法向孩子诉说的痛苦,她很快就失去了工作,她没有钱给自己的母亲寄生活费,她没有身份证不得不流离失所;她本可以把孩子卖了换钱办身份证,但她舍不得......但最终,在重重生活的压力下,她还是做了一个令自己痛苦万分的决定:把孩子留给12岁的赞恩,她一个人走了。

这是一个爱孩子的妈妈,妈妈们可以理解她的决定,并随着她心痛。不得不说的是,《何以为家》的导演确实很厉害,仅仅用了一个细节就让在场的妈妈们哭了:为了给黑人宝宝找吃的,赞恩偷了别的婴儿的奶瓶,里面装了别的妈妈为孩子挤的母乳。黑人宝宝看到奶瓶后非常开心地接过来,而后便哇地哭了,一边摇着奶瓶,一边哇哇大哭,死活不肯喝。这是多么牵扯人心的细节啊,婴儿是多么敏锐啊,他们可以清晰地品尝出自己的妈妈和别的妈妈产出的母乳是不一样的。

当赞恩回到家里拿自己的证件时,他的父母骂他:“你滚,你这垃圾!”“你怎么就回来了!你从哪儿来,就回到哪儿去”。当赞恩知道自己最爱的妹妹萨哈因怀孕死去时,发疯了似得拿着刀冲了出去,他终究没能保护地了自己的妹妹,也没能保护地了那个黑人孩子。他愤怒了,他被抓了,然而,他不甘心,他向全世界控诉自己的父母——“我要控诉我的父母,你们为什么生下我!”

你们如果没有能力养我,那就不要生我!

我有什么错?我也是这么被生出来的,也是这么长大的。”

“他们也是我的孩子,当他们过得不好时,你以为我会开心吗?”

“我只是希望他们可以过得更好些!”

这是赞恩父母的辩解。在他们眼里,社会没有给他们养孩子的环境,他们没有能力养活这些孩子全是社会的错,但诸不知,没有能力养却生了五六七八个孩子,并把他们作为解救自己生活的筹码才是他们最大的错误。把妹妹萨哈嫁给杂货店老板是为了养活萨哈更是为了换取金钱,换取自己生活下去的资本。多么可悲,说白了,在悲惨世界里,子女仅仅是父母的一种生活方式,一种赚钱方式而已。谁会在乎孩子的死活。所以,当赞恩听到妈妈说:“我又怀孕了”时,他知道又要有一个苦难的孩子出生了,而这个孩子的将来“不过和自己一样”。

无论怎样,这些故事终究是配角的舞台,在我看来,整个影片本身也就是我们主角赞恩的故事,才是最令人心痛而震撼的。

赞恩的故事其实很有层次感。影片一开始直接的制造差异和矛盾,给人的感觉像是一部写实的印度电影的开端。近年来看的如《神秘巨星》式的影片,所采用的故事模式一般是“遭遇挫折—反抗—更深层次的挫折—成长后反抗成功”,假如将其模糊化,甚至可以一定程度上当成是英雄之旅理论的模板。然而这部影片是有区别的,针对主人公赞恩,故事的发展模式是“反抗矛盾—出走—回归—再次反抗”,他们的不同点在哪?

赞恩从一开始就是个成熟的孩子,影片的开端我们看到他四处工作、照顾小孩、处理家事,甚至帮助妹妹面对突如其来的生理期。从他懂事开始他就没有享受过一个孩子应有的宠爱和权益,他早已深知体制和现实如同大山一样横亘在自己面前。许多其他影片也采用边缘孩子的视角,这些孩子在成长中从幼稚到成熟,逐渐理解这个世界的差异。而比起他们,本片则更为残忍,因为在影片的开端,这个孩子已经是伤痕累累的反抗者了。

以前听过一句话:“孩子就应该是孩子本身,而不应该当成是‘成为大人’的预备时期”,片中的赞恩显然从来没有成为过孩子。在现实的压迫下,无论是被迫工作的赞恩,还是被卖掉换取好处的妹妹,都成为了一种目的或是工具。孩童关于“人”的那部分被抹去了,这第一幕一定程度上展示了边缘世界中孩子的异化问题。

最让人心疼的两个点,一个是自顾自把坏男人送的东西扔进了垃圾桶,这是一个十二岁孩子的独立判断,无论多困难也在执着的用自己的方式作出反抗,这照应了后来入狱后扔掉母亲送的东西。第二个是回到家与坐在那个坏男人旁边的妹妹交错的眼神,妹妹是如此依赖他而他却无能为力,只能挥舞自己娇小的拳头,但改变不了什么。第二幕“出走”的核心则是孩童意识和责任意识的相继唤醒。在家的时候,他是一个承担家庭责任且要保护妹妹的“大人”,而出走后才发现,他还处在会被蜘蛛侠老人吸引的年纪。在游乐园里他脱去了设施中女性模型的外衣,使其露出乳房,没有身份证明的女人哈瑞看到了这一幕。这么做并非是这个男孩恶作剧,别忘了这发生在与残忍的母亲发生冲突之后。赞恩没有真正被“哺乳”过,他在潜意识里寻找“真正的母亲”,从来没有体会过人性与爱的他想在外面的世界寻找一种庇护,这是孩童的原始本能。哈瑞也明白这一点,就把他带回了家,他首次获得了庇护。

哈瑞被捕后,赞恩带着她的孩子尤纳斯开始了流浪,他开始明白在这样的环境中受庇护只能是暂时的,自己必须长大。在家的时候,赞恩是以一个孩子的身份对抗他认为不正确的事情,他是这个体制和恶劣环境的第二级受害者,他的反抗对象更多的是对他的父母。而在出走后,他却真正需要承担起责任,从此刻起他的角色转换成为了“父母”,成为了这个环境的第一级受害者,他这次不是要面对家庭中的妹妹被送走,而是要在残酷的现实中活下去,面对的是血淋淋的存亡问题。在获得母亲、获得庇护后,沉重的责任让他真正社会意义上的长大了。

第三幕“回归”有我认为影片最出彩的点,他成为了尤纳斯的“父母”后终于发现了自己面对社会时也是如此无能为力,他被逼无奈把尤纳斯交给了男人,如同他自己的父母将妹妹送走一样,到头来还是保护不了谁。送走尤纳斯后在理发时哭泣,就和哈瑞一模一样,因为理发台上的镜子能完整的照出自己,看到自己的软弱和无能为力。此刻他才真正明白,他不仅被父母抛弃了,还被这个社会这个世界抛弃了。回到家中,发现自己是失去至亲的人,是没有身份证明的人,是在哪里都没法活下去的人,而这一切在他出生的那一刻就决定的,这就是命运的残忍,这不过是上帝的一场游戏,而自己却毫无理由的吞下所有苦果。影片采用了倒叙手法,最后和开头连在一起,“我要起诉自己的父母”,他起诉的真的是父母吗?是有的,但不止这些。因为父母的愚蠢和无力也是这个体制的一部分,妹妹的死亡也是结构性的死亡,是社会的压迫和命运的侵袭将他们变成这样的。比起起诉,更像是一种质问,质问他们的愚昧,质问体制的残忍,质问这个巨大而又荒诞的世界。所以在我眼中,这部电影是通过“孩童的异化—孩子的依赖和责任意识的相继唤醒—接触到更深层次的社会现实—对本源的控诉”这样的一个故事发展,以赞恩的视角展示了他社会意义上的成长。在没有选择权的时候救不了妹妹,而有了选择却依然救不了尤纳斯,“罪犯父母”比自己更加无助,救世主始终没有出现,即使抗争了也没能成为英雄。在环境的底端人到底能改变什么,能依靠什么,能拯救什么。既然终究会失去,不如赌上自己来控诉自己的源头。社会是罪人,父母是罪人,假如我也会变成罪人,那不如从来没有出生过。

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真正的感同身受。

在我惊叹于演员成熟的演技时,却在影片的结尾深深的认识到,,这个十二岁的孩子眼底的沧桑,被生活磋磨的不再挺直的脊背,并不完全是演技——影片里确实是他的亲身经历。赞恩很聪明,也很勇敢,明明在一个几乎没有爱的家庭里长大,却还是愿意付出爱,并用自己弱小的身躯去保护自己所爱的人。他很难得的在一群麻木顺从的人中有想法,想跳出这个既定的腐烂生活环境。虽然他描述得很简单:“我想读书,我想睡觉的时候有枕头。” 生而不养,何以为家。愿所有勇敢的小孩,都能被这世界温柔相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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